中国当代艺术中的绘画,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媒介,它的标志之一,是把近代引进的西方写实主义绘画,再创造为一种意象化的语言模式。1983年,何多苓、张小刚就开始了这种试验。85新潮中,大规模的超现实主义语言的借鉴,给意象化的语言模式奠定了基础,当时张培力的手套系列,以及耿建翌的笑脸系列,在大量泛滥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中卓然独立,就因为他们的作品,已经超越了对超现实主义的借鉴,成为一种语言的再创造。到了后89方力均、刘炜和宋永红等人的作品中,这种语言模式,已经变成一种自觉和普遍的方式。它的形式受到超现实主义的影响,但它不像超现实主义语言模式那样,源于“梦境”,依赖不同时空、不同质的形象变化和组合,达到一种荒诞的效果。意象化的语言模式,依赖的是现实感觉,它使用的具象形,不是带理性色彩的符号化或者象征性的具象,而是与生活体验有关的感觉化的具象。它更接近中国的古典诗词,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现实物象的“真实”上,同时作为一种人生的境界和体验。或者像中国古典文人画,梅兰竹菊,山水草木,同时也是人的“胸中逸气”的意象。只是当代艺术中的意象化作品,表达的是当代人的生存感觉,有了传统文人那种典雅的情调,倾向更直接、更露骨甚至不惜更恶心地表达当代人的无聊、压抑、滑稽、荒唐等生存处境。在“绘画死亡”的口号喊了几十年,新媒体被越来越多的艺术家采用的今天,意象化语言模式,为绘画尤其传统绘画的当代转换,展示了新的可能性,也为世界当代艺术提供了一种具有启发意义的话题。就此而言,“洗澡”系列,是宋永红作品中迄今为止的一个高峰,他的作品同时可以成为意象化语言模式的一个典范。 1988年,《校园生活——陌生环境》作为宋永红的毕业创作,意象化的语言方式已经初露端倪,尽管作品现实场景依然像传统写实主义那样面面俱到,但画面形象有一种特别“静止”或者“凝固”——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在《校园生活——陌生环境》中的洗澡场景,见到永红最早的“洗澡”作品,作者通过洗澡表达的是身体的乃至性——欲望与压抑的感觉。 1990年,宋永红和王劲松有一个联展,我有一篇评述他们作品的短文,在北京美术界的“西山会议”上宣读,提到“泼皮”和“玩世”的词汇。1993年和1995年,我请了宋永红参加我策划的《后89中国新艺术》和《从国家意识形态走出》的展览。那时宋永红的作品,善于发现日常生活中的无聊、滑稽、好玩,甚至恶心的情景,诸如《阵风偶然现象》一阵风把姑娘的裙子掀开,露出了内裤。诸如《牙科•整形》,每一个等待治疗的病人,带一个把嘴撑开的工具,画面是一群呲着牙的人,十分可笑和滑稽。宋永红沿着这种方式,持续到1999年。这之间也有几张画“洗澡”的作品,其中一张作品的水,被画成一种白色粘稠物,性的感觉依然明显,而且白色粘稠物引起我一种生理上不舒服的反应。 90年代末2000年初,宋永红曾经苦恼过一阵,不知怎么走下去,我们曾经数次彻夜长谈,我觉得他的作品中精彩之处,在于他从另一个视角看生活,就好像看“孔雀开屏”,宋永红发现了这个众所周知“美丽”的另一个角度——从后面看“孔雀开屏”。我对永红作品不满足的地方,在于他有些作品过于罗嗦,或者“太写实主义”了,他应该简化画面,截取乃至夸张与自己感觉相关——能够成为意象的那部分具象,舍弃没有必要的细节,否则就真的成了传统写实主义。 几个月后,永红让我去看他的新作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新作精彩得使我吃惊和感动。“以往情节化的东西被不断抽离,和现实自然形成距离。这个距离一旦产生,画面的魅力就出来了。”洗澡,不再仅仅是现实中洗澡的情节,而且成为一种精神层面的生存感觉和意象,永红自己解释说“洗澡的人”“表达诸如内向的,自卑的,个人化的,隐私的,自慰式的,逃避的,矛盾的,没有方向的,重复的,暖味的,暴力的,女性化的,平面的,偏执的,享乐的,美好的,安静的,等等像镜子一样折射人性。” 宋永红以往的作品,大多是大的场景,因此,可以“说话”的形象,容易被大场景中面面俱到的细节所干扰。洗澡系列采用近景,把形象简化到洗澡的人和水,人和水的关系就特别突出,所谓意象,也是通过人和水的关系表达出。其中多幅作品,画一股水冲到洗澡人的身体上,诸如头顶上,背上,肩上,脚上,洗澡人的脸部刻划大多是闭着眼睛,没有表情,或者是有意回避表情的表现力,专注于内心,体会水的冲击。视觉形象在这里会提示和刺激观众的身体感觉,以及唤起相关的诸如内向的,自我体会的,自慰的,性的,享乐等等感觉。而且水流冲击人的身体的方式,作为洗澡系列的“语言中的语言”,和日常生活淋浴相比,在似与不似之间。似,可以让观众带着日常淋浴的体验,进入作品;不似,正是宋永红的感觉,把水流夸大为有“冲击力量”,对身体有刺激作用的形象,也正是如此大的水流,使水和人的关系充满幽默和滑稽的感觉。 宋永红的人物造型,在中国当代绘画中非常独特和个人化,它有一种木偶般的僵直感觉,整体而单纯的体积感觉尤其强。一方面,这和他学版画出身有关,另一方面,他从来不使用模特和照片,所以也没有过多结构上的细节,内心感觉到了,形象便随手勾勒出来。永红这个人非常敏感,常常心事重重而变和脆弱和紧张,因此在生活中更深地体会到生存的压抑和荒唐,他的木偶般的人物形象,幽默,滑稽,同时它的团块体积、僵直,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宋永红说他的作品一直与他的童年生活和记忆有关,他的童年是在文化革命中度过的,社会,尤其是家庭对他的严厉管教,使他在压抑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初岁月,致使他在成年之后,不断地陷入童年压抑的反刍中而不能自拔。 洗澡系列色彩单纯,基本是背景一人一水流三大块色彩,背景基本是平涂,以衬托人物,而人物基本在一种调子中变化,保持人物造型的整体感觉,在背景和人物单纯而大面积的色彩中,唯有刻划细腻的水流被突出出来。洗澡系列中的水,成为整个作品中的点睛之笔,画得尤其精彩。就现实的角度,水变得暖昧不清,或者像永红说的“和现实形成距离”,即在作品中,水被减弱了其物理的质感,夸大了其蕴含的意思,水成为一种意象。它仿佛有一种黏度、厚度和可以触摸的感觉,它是温暖的,柔软的,活泼的,滑稽的,可以享受的,可以被保护的,可以与之嬉戏和亲密的,它像奶汁,蜜蜂和琼浆玉液,浸泡在这样的水中,接受这样水的冲击,可以幻想成和亲爱的人互相触摸和嬉戏,或者像自慰那样任你沉溺在美好的胡思乱想中…… 洗澡的题材,历来为艺术家所衷爱,古今中外,许多大师留下多幅洗澡的名作,但是,永红的洗澡依然让我们感动,以为他画出了自己的感觉,永红的洗澡系列,毫不逊色于大师的洗澡系列。 相对近几年暴力、血腥、自虐、恶心的艺术方式,宋永红的洗澡,表达了当代人生存的另一种感觉——自慰式的愉悦。它成为对前者的补充,或者前者——向外发泄,和后者——向内自娱,是当代人精神的一体两面。 (责任编辑:卓艺梵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