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邓箭今在他的新作品中有一系列作品皆冠名“为一个淫幻制造者所保留的剧目”。在这些剧目里，性欲，性暴力成为永恒的主题。

　　在拉开的幕布底下，所上演的戏剧极其凌乱，人物交错攒集一处，同性、异性的性爱在欢畅而剧烈地进行，有时画面充斥着种种暴力和凌虐，女性经常如同躺在手术台上一般等待一群饥渴不已的人的侵入，头上的面具带来了诡异的气氛。有意思的是，在一幅作品中，我们还看到了翻飞的乌鸦，以及一个带着光环、貌似观音的白衣女子的出场，这使得肉欲横流的场面浸浴了死亡、献祭、超度的意味。画面上各种管线穿行，像肠道，又像机器零件，加上他那蜿蜒流动的笔触，有如浓稠的粘液荡漾，使得整个场景恍若梦魇里的幻境。

　　实际上，如此光怪陆离的性爱场面不只出现在他所称的“保留剧目”里，在他近几年的作品里，肉欲荒诞剧层出不穷。画面所绘的肉体的色彩不同寻常，多为远离身体本身颜色的艳丽的红、浓郁的绿，抑或暧昧的紫。男士经常西装革履，着尖头皮鞋;女性有时也衣服紧裹，穿高跟鞋以及长筒丝袜，使得性征的展露更具诱惑力;带角的面具和翼翅让人物的表演看起来有如重口味的化妆舞会。我不知道，被错置于性爱场面中的防毒面具是否隐喻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随时要面临某种毁灭性的灾难?那长长的导气管让人获得某种鬼怪式的吸血体验;性感的舌头有如蛇吐出的信子，诱惑而又危险。那些战栗而愉悦的身体无不以扭曲的动作、夸张的性姿，挑衅着观者的神经;间或出现的野兽，张开大口嚎叫着，似乎要吞噬正在窥视抑或是准备加入游戏的人们，浪漫中弥散着血腥，惊险，刺激，好一派群魔乱舞的局面!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有些作品中，为人所厌恶的排泄亦被置于舞台中央，成了一种可供观看的表演。

　　如果检索邓箭今创作的心路历程，我们便可知道，他是中国南方执着于架上绘画的最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家之一。他的艺术创作与中国当代艺术的潮流关系紧密，却又颇具特立独行的意味。从90年代初便被批评家标识为“超越新生代”以与那些消极的或是泼皮式的北方流行的新生代艺术相区别，之后的他的作品讨论的议题涉及青春、肉欲、暴力、病态等许多方面，辐射社会学、心理学、病理学等广阔场域。在表达青春主题时，他曾延伸出不同的方向，有的给女性身体以社会编码;有的洋溢着淡淡哀愁的抒情意味;有的则弥漫着暴力的硝烟，但其着力点都在于捕捉妖娆青春背后的易碎和隐痛。而近些年来，最为令人瞩目的是，他通过对性征、性欲、性暴力的戏谑与犀利刻画，透射出人性隐秘之处的诸多秘密。他研究的课题具有持续性和清晰的阶段特征，从中我们可以洞察某种时代语境下一个艺术家创作演进的内在脉络。

　　那么，究竟该如何看待邓箭今这类创作的缘由呢?说到关于性或肉欲的表达，我们的当代艺术中通常可以见到两种取向。一种是通过对身体欲望的张扬，来表达对身体禁锢、社会约束的一种挣脱。这和当代的哲学强调身体对理性思想的突围是紧密相关的。另一种则是通过对身体欲望的呈现讽喻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当中物欲横流、权色交易的种种弊病。十多年前，邓箭今自己曾经在创作笔记中谈到工业革命、电子革命发展带来的人性异化现象，社会与科技的一日千里与人的孤独茫然之间的紧张关系。人性临界点的冲破催生了在现实与幻觉之间的人性分裂现象，身体上的非理性行为由此疯长，由性幻想延伸到凌虐、以致暴力的黑色幻觉。(邓箭今《视觉经验在虚拟中的转换——有关“预谋犯罪”的图式选择及虚拟》)从这种说法来看，他对荒诞的情欲场景的描绘是带有现实批判意味的。

　　然而，情形可能远没有如此简单。通过他接受的一些采访，我们知道，他一直比较喜欢阅读有关精神病理分析、性病态学、心理学这一类型的书籍、电影、音乐，里面混杂着禁忌、肉欲、色情、自恋、谵妄的种种成分。他也说到，对情色、暴力、权力、性、梦魇的混合体的描绘，是希望能从社会学、心理学、精神病理上对社会文化中个人秘密性层面进行探索。他想追问人的内心那难以触摸到的幽深之处的有关欲望与禁闭的问题;而面具的使用则是为了让情欲场景获得某种剧场感和仪式感，并由此传达出一种神秘的力量。

　　实际上，如若联系到邓箭今早在80年代末开始就乐于借用中世纪教堂绘画的形式来表达一种宗教感，我们便可知晓，对宗教气氛的迷恋其实一直潜藏在他的创作中。然而，所谓的宗教也只是一种生存体悟而已。他有时候可能偏向佛教式的虚空与幻灭，人生如戏，所有的浮华与奢靡不过是南柯一梦。如有的批评家指出的，他意识到了性与情当中的色与空的相关主题，意识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么一个古老的佛教命题。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关注的应该是像巴塔耶所说的性对于自我、自我意识的重要意义，以及人的内在对立、人性与兽性的斗争。按照巴塔耶的看法，世俗世界通过原初否定而形成了禁忌，禁忌主要是除掉和隐匿兽性，从而奠定人性。于是，与动物所共有的身体性的所有本能冲动——生殖、经血、呕吐、大小便以及性的排泄都遭到强力的否定、排斥、遮掩。性的领域尤其是这样。然而，兽性并没有就此屈服，它还在寻求反扑的机会。就性而言，动物的性便演变成了人类的色情。这个返回之途并非一帆风顺，它又为一种羞耻感和恐惧感所深深地侵扰，这种侵扰从反面强化了性的冲动和欲望，僭越与禁忌之间的剧烈冲突使得它获得一种英勇就义的悲剧性快感，它被神圣光晕所笼罩。在巴塔耶看来，色情作为一种圣物，和宗教献祭一起构成对世俗世界再否定的两种强烈形式。(汪民安《巴塔耶的神圣世界》，《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选》，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

　　我觉得，邓箭今从巴塔耶对于人性和兽性搏斗的深入刻画中肯定能够获得共鸣，但不一定将色情提升到那样神圣的地位。也许，邓箭今的作品重在将人们引入那片令人狂喜而又备受煎熬的欲海，那个神秘而又暗藏危机的世界，而他自己难以给出清晰的答案，抑或根本就没有答案。他只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一如他经常出现在自己画面里的那副淡定的模样。